每个雨季来临,这幢房子就开始变得格外潮湿,木制楼梯发出尸体浮肿的沉闷声响,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蝇蚋到处飞舞,扇动它们冰凉多肉的翅膀。巴黎的阴雨天气要比雾都伦敦来得更为凶猛,在通常的日子里,我必须忍受棉质纤维织物褶皱内散发出来的酸腐气味,像一个洋葱配置过多的罗宋汤的饱嗝,或者是一双旧麂皮靴翻腾的湿漉漉的灰尘颗粒。胶片上的1976年,如同一名肝病患者遗留下来的一帧照片,任何一个角度,都看不到曾经有过的健康运动。
在我以往有过的房客生涯中,这无疑是一次最为深刻的记忆,我把我的耳朵贴在墙上,隔壁那位名叫特雷克斯基的新房客正在跟房东交涉,然后不安地走动。他并不是思考什么,我想,他一定是在试图打开那扇窗户,然后纵身跳下去。我的邻居们都是一群深入简出的怪物,他们害怕夜晚的灯光,害怕过道地毯上一枚陌生人的脚印,甚至害怕弹簧门锁转动的声响。他们喜欢躲在阴暗霉湿的角落里,观察别人的一举一动,把失声尖叫的指甲深深抠进颤抖的声带。
狮子座的罗曼·波兰斯基,一向被称为“电影黑色王子”,对恐怖和暴力充满强烈膨胀的想象力。我记得最早看过的他的一部电影,娜塔莎·金斯基主演的《苔丝》,杀过人之后雪白天花板上缓缓渗下来的可疑血滴。我似乎对这个电影有着先天的生理过敏反应,每次看到悬挂着水晶吊灯的天花板,总会联想到那具血肉模糊的男尸,从而在外国文学史上,头也不回地跳过了哈代。其后的《苦月亮》,那对以自虐为乐的古怪夫妻,教会了我重审一个人身体的热切态度。我在十个指尖都绑上了橡皮筋,慢慢僵硬冷却的过程,居然让我体验到了微型死亡场景的魂魄跌荡。失落、低迷、压抑、悲伤、痛苦,都是很容易让人上瘾的,活得太过正常的人,只能以自残身心的方式来弥补无法亲自犯罪的缺憾。
电影中的阴暗并不等同于生活中的阴暗,一个苦苦追问电影意义的人,面临终极的悬崖,不知道他的意义能否拯救一部电影的惨败票房。同样拍打着腥咸海浪的悬崖,出现在1994年《死亡与处女》中,一个曾被强暴过变得有些精神失常的女人,无意中发现刚刚搬来的新邻居就是当年的那个施暴者。这部电影又被译作《不道德的审判》,大概是因为最后那场悬崖边认罪的戏,许多人认为这是波兰斯基对罪恶往事的忏悔,而我惊讶地发现,那位步入中年的施暴医生,就是圣雄《甘地》的英国演员本·金斯利。我感兴趣的就是如此奇妙却又理所当然的人物关系,谁都无法自由选择自己的邻居,他们散布在我们的周围,彼此间或许素不相识,可是其中的某一个人,早已经怀恨在心,一架无声的电梯在公寓幽暗的内心上下升降。
两年前,一幢人物关系错综复杂的商住楼,我的一位年轻邻居每天都在半封闭的阳台上焚烧着什么东西。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人,但是我可以从那些呛人的烟雾中,及时挖掘出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最喜欢焚烧隔天的日记,一个血迹斑斓的行凶者,总是急于清理触目惊心的案发现场。他还喜欢焚烧超市购物的票据,企图毁灭个人欲望无耻扩张的真实凭证,一卷自渎的卫生纸,一张暗恋的公车月卡,一片指甲盖大小的头皮屑。我常常看到他晾在窗外的一件毛衣,袖口扯出长长的一根线,整个冬天,这件衣服都在寒风中默默低旋,舍不得坠下楼去。
可是这样的邻居仍然无法与《怪房客》特雷克斯基相提并论,他没有在夜半时分搬动庞大的家具,他的墙上光洁如新,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容纳两颗牙齿的小洞,他更没有戴假发穿高跟鞋,在睡梦中伪装成一名妖艳的浓妆少妇。我为什么如此漠视我的邻居,在擦身而过的时候,从来不曾注意他的模样,却又用一架高倍望远镜偷窥对面夜幕低垂的情人房间。我还在他的门下塞过一张措词简洁口吻严厉的纸条,在一声礼貌的问候过后,咆哮着扬言要拧断他的柔腻脖子。这份短短的告诫信,我竭力模仿了三四种不同的字体,洗脱罪名的最佳方式就是嫁祸于他人。而这个晚上,特雷克斯基的高跟鞋照例在头顶响起,他涂着鲜蓝的眼影,鲜红的蔻丹,注视着窗外的篮球变成了一颗人头。
特雷克斯基在约定的时间内,变成了一个疯子,就像他的前任女房客西蒙一样,最后从同样的地点跳下了楼。他们躺在同一张病床上,缠着同样的医用绷带。故事从这里重新回到了起点,只身来到巴黎的特雷克斯基好不容易租下了一间房子,房东告诉他,这里原来住着一个年轻女人,不过,她刚刚跳了楼。我的邻居向来就是如此来来去去的,他们在相同的房间里做着相同的荒唐举止,有时候,我会怀疑他们其实就是同一个人,在疯狂过后,换了一个身份继续疯狂。
现在我来介绍我的前任房客,科恩兄弟一手打造的剧作家《巴顿·芬克》,他是去年夏天搬走的,因为一起莫名其妙的谋杀案。我继承了巴顿·芬克留下来的那台老式打字机,面对一幅海滨女人的油画,慢慢敲打我的文字。这个房间的墙纸还在自行剥落,水龙头的滴嗒声也永无休止,每个晚上都有一群蚊子在密谋吸食我文思困顿的血液,我不敢拍打,害怕就此牵连出另一起百口莫辩的奇案。我的杀人犯邻居查利还在隔壁响着他的鼾息,距离纵火事件已经很久了,他失业了,什么也没有干,只在昨天用一根法式面包结束了一名酗酒私家侦探的短暂职业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