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公认为美国电影史上最佳西部片的【搜索者】,在新一代好莱坞电影人心目中具有无可取代的影响力,包括乔治卢卡斯【星际大战】、史蒂芬史匹柏【第三类接触】、马丁史柯西斯【出租车司机】、保罗许瑞特【魔鬼的抉择】(Hardcore)等片都在片中直接提及或引用【搜索者】的内容。可是,在旧好莱坞之中,他们却对最能反映传统美国文化色彩的西部片类型抱持相当浓厚的排斥态度。美国影艺学院曾四度颁发最佳导演奖给约翰福特,但其中没有一部是西部片,这对于有「西部片大师」之称的约翰福特实在是一大讽刺。而被推崇为约翰福特执导西部片中艺术成就最高的【搜索者】,在第二十九届金像奖甚至连一项提名也没有得到,简直被当时的美国影艺学院成员完全忽略了它的存在,这又是另外的一大讽刺。假如说【搜索者】是金像奖历史上的最大一颗遗珠亦不为过。 本片受到评论界与新一代导演如此推崇,其最大原因是什么呢?首先,是编导重新质疑美国白人与印第安人之间传统的对立关系,这对于已有六十年历史的西部片是一个惊人的突破。 由约翰韦恩饰演的男主角伊森爱德华并不是传统西部片的白人英雄,反而是一个问题多多的流浪汉。他随南军打仗,在南北战争结束三年之后才回到老家,并且带着一些来历不明的金币回来。从他的固执行为可以判断,伊森是一个自大的种族主义者,并且在内心潜藏着极其复杂的情欲。本片让这样一个角色来主宰故事的走向,显然是非同寻常的冒险。然而,【搜索者】的成功,证明了约翰福特险中求胜的安排是高明的。 马克斯坦纳谱写的【搜索者】主题曲随着片头字幕悠然响起,一开始就道出了本片的主题:『是什么令男子汉徘徊?是什么令男子汉游荡?是什么令男子汉拋弃安乐离开家园﹖骑马远去,骑马远去,骑马远去︰︰︰』对这几个「什么」,福特并没有正面回答,但观众看完本片之后却自有答案。两者之间,构成了一个颇堪咀嚼的思考空间。 在形式上,本片以鲜明的视觉映象建立起蛮荒∕家园、原始∕文明的二元对立,并以此为基础组成全片的叙事架构在内容上,编导塑造了西部片罕见的内心隐晦主人翁伊森爱德华,并将他的秘密情欲转化为复仇怒火,使本片的白人与红人之争超越了单纯的种族之争,提升为伊森个人的「文明的我」与「野蛮的我」互相斗争的悲剧,在主题的深度上远远超过当时的西部片,成为「心理西部片」中独树一帜的前卫经典。更使人感到震惊的是:如此复杂的形式与内容,竟然在【搜索者】开场的短短两三分钟已成功建立,显示出福特在其创作高峰期的不凡功力。本片第一个钟头简洁有力地建立起门内∕门外的对立意象,开门的人不是传统的一家之主|男人,而是房子的女主人玛莎。这个安排独具颠覆性。在整场戏中,玛莎居于主导者的地位,她的丈夫阿朗反而成为配角。当伊森远游回来时,代表家人说出:「欢迎回家,伊森。」这句话的人是玛莎而非阿朗。另一方面,伊森对男女主人也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感情态度,跟他的亲弟弟阿朗,只是冷静地握握手,但对他的嫂子,伊森却用双手拥抱着她的肩膀,并且深情地往她的额上亲吻。玛莎对伊森这种「过份的热情」显然也相当欣赏,所以她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伊森,甚至是用倒退着走进家门的。 福特用这种别具玄机的手法处理叔嫂之间的不寻常关系,一出手便已令人心知肚明。其后,当伊森要随骑兵队离家之前,玛莎站在窗前柔情默默地抚摸着伊森的大衣。此情此景让身为牧师兼骑兵队队长的克莱顿意外地瞧见了,他的反应却是把眼光转开假装看不见。从这一组含蓄的镜头之中,观众已明白伊森与玛莎之间存在一种「禁忌的感情」,甚至了解这段感情其中奥妙的人也不愿意去触及。同时,这一组镜头也呼应了开场的第一个镜头,说明了玛莎才是吸引伊森回家的唯一要素,所以让玛莎成为主导一切的角色何其恰当!有了这一层了解,我们就不难明白为何伊森对斯卡(红人酋长刀疤)的仇恨会如此强烈和偏执。伊森不惜耗时五年和花费千元赏金来寻找斯卡的下落,其表面理由是要救回被红番掳去的侄女黛比,实际上则是要将杀死心爱的嫂子的元凶碎尸万段以泄心头大恨。要是将伊森这种复仇心理往下意识的深层再加以挖掘,更可以发现伊森誓要杀死斯卡的目的,不只是为了维护文明和社会正义,更是藉此根除伊森内心中野蛮的「第二自我」。伊森下意识地渴望「杀兄奸嫂」,现实上办不到,所以化身为斯卡酋长来完成这宗罪行。因此,唯有杀死斯卡,才能消除伊森内心的罪恶感。这个深层的心理动机,解释了伊森用刀子割下斯卡头皮的仪式性野蛮行为。当伊森历经波折终于找到黛比,却惊愕地发现黛比已被印第安人同化,变成「非我族类」时,他的直觉反应是「把她杀掉」。伊森当年曾经把他的勋章送给黛比,把自己的荣誉寄托在那个具有自己一部份血统的小女孩身上,同时也寄托了他对玛莎不能明示的感情。如今,这个女孩却变成了异类的野蛮人,跟他一点也没有关系,伊森怎么受得了﹖叔叔和侄女之间的血缘亲情敌不过伊森的偏执心理,证明伊森在本质上是偏于「原始」而非「文明」的人。十分讽刺的是,挺身拯救黛比的人是她的养兄马丁,他在血缘上跟黛比毫无关系,他甚至拥有一半的印第安人血统。然而,马丁自始至终坚守他对黛比的手足之情。在骑兵队最后一次围攻斯卡族人的行动中,马丁坚持要求先搜索黛比的踪迹,但伊森却已将黛比的生命视为草芥,大言不惭地说:「跟红人一起生活已不算是活。」结果,马丁独自前往敌阵找到黛比,并开枪杀死斯卡,而伊森的报仇雪恨方式,竟是拿刀子割下斯卡的头皮|就像他所不耻的红人一模一样!事情演变至此,约翰福特的批判观点已鲜明不过,所谓「大白人主义」的神话至此也不攻自破。 本片的压轴高潮,是伊森骑马追赶黛比,来到了山洞之前,在画面构图上,导演刻意的再次呈现门内∕门外的意象与片首相互呼应。经过割头皮仪式洗涤心灵罪疚的伊森,再次来到了「野蛮」与「文明」的分水岭。伊森用双手举起黛比,彷佛像多年前举起心爱的小侄女。此时,「爱」终于取代了「恨」,伊森良心发现,唤起了他对乡土家园的眷恋。于是,他把黛比拥入怀中,对她说:「黛比,我们回家。」 最后的结局是黛比重回白人的文明社会,马丁也找到了爱情的归宿,他们两人都走进门内。只有孤单的伊森始终徘徊在门外,继续过他的流浪汉生活。因为在本质上,伊森始终是喜欢依个人法则生活的野蛮人。 全片的结构与心理上的对称自始至终严谨有力,在西部片中并不多见,甚至角色之间也存在着互相矛盾的双重身份,使本片脱离了西部片惯见的类型化,显得内容丰富而多彩多姿。在所有的配角之中,以马丁一角的处理最为成功,在开始时,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色,连吃饭也迟到,但是在养父母被杀,两个妹妹失踪之后,马丁表现出异乎寻常的韧性,并且在长达五年的搜索过程中经历各种磨练而成长茁壮,最后更成为伊森身边的守护者,反客为主地拯救黛比和伊森。所以,最初歧视马丁的伊森,后来心甘情愿地把遗嘱的继承写上马丁的名字(而非血亲的黛比),说明了他对马丁的欣赏。毫无疑问,本片自始至终只有马丁保持头脑清醒,而这个真英雄是一个白人与印第安人的混血儿,也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养子。约翰福特给这个角色戴上英雄桂冠,在种族主义仍相当保守的五十年代是勇气十足的一大突破。也许正是因为本片在观念上处处打破了当时的禁忌,因此触怒了不少同行,令他们偏执地对本片的杰出成就视而不见吧!除了内容具有深意之外,本片的叙事技巧也十分高明。福特活用了「画外音」和「映像化叙事」的手法,将伊森「四进四出」的复杂故事交待得清楚俐落,并擅用「暗场交待」方式处理片中的血腥暴力场面(如斯卡残杀玛莎一家等场面),避免了卖弄表面的「娱乐性」和「感官刺激」,大大提升了本片的艺术层次。在深沉的叙事基调之外,福特聪明地适时加入一些幽默的喜剧手法来调剂气氛,将充满怒火的情节巧妙地平衡过来,也让观众的情绪得到舒解。设想马丁寄给罗莉的信不是用喜剧叙事手法表现,而是按写实主义的要求一一交代内容,那么伊森与马丁所经历的五年搜索过程该会何等平凡乏味啊! 最后,有一些幕前幕后人物得加以提出表扬。本片根据阿伦勒梅的同名小说改编,编剧法兰克纽金特写法细腻,塑造人物尤其具有深度。摄影温顿霍克擅于掌握西部荒原景色,给本片摄取了几许令人难忘的映象。主要演员之中,约翰韦恩与杰夫利亨达一老一少配搭得宜,使伊森和马丁的对手戏洋溢出趣味。已经十八年华的娜妲丽华扮演印第安化的白人女孩黛比,虽然稍显超龄,但其扮相与演出依旧给观众留下不错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