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演：影片内详

当我们开始诉说唐伯虎时，我们的脑海中会同时闪过他的诗词、轶事，甚至 俯首可拾的民间笑话。这其中当然有不少看上去极为真实的材料，比如说唐本人 的作品或者他的那些同样出名的朋友对他的评赞，但是更多地也许来自于野史笔 记、民间传说。对于一个严肃的学者来说，辨别史料成为非做不可的事情，虽然 他也许在经过长期的检索后，会发现这种做法是劳而无功的。唐寅留下的资料非 常之少，而且并不可靠，许多史料之间也不存在着完全的真实与虚构的界限。就 以众口相传的九仙祈梦而言，其形式看上去荒谬不经，难以置信，但却明明白白 地记录于唐寅最好的朋友祝枝山为其写的《墓志铭》中。究其原因，唐寅的声名 在其在世时就已确立，而这种声名，在很多程度上是有悖于生活中的唐寅的，但 生活中的唐寅也并不一定更加接近于真实的唐伯虎的心灵。于我而言，我更乐于 接受的是活跃在老百姓唇舌之间的那个才子。如果一个人在历史上留下的声名是 出于虚构，那在某种程度上也许说明了虚构比生活更为切入人的内心世界。所以 本书采取的写法，也就和一般意义上的传记判然有别，我对正史和轶闻采取一视 同仁的态度。如果因此而唐突了唐才子之名，那当然是作者的罪过。 正传后讲，先扯闲话。我们就从两则众口相传的民间笑话说起。 先说个古代的。苏州吴县县官要征收虎丘的茶叶，命差役拿了需征的茶叶金额督 促虎丘和尚缴纳。和尚们无法完成，差役就押解和尚向县府交差。县官命鞭打和 尚30大板，还在大街上传布通告。和尚又急又慌，听说县官非常尊重唐伯虎，便 托人带着重礼去求情，唐伯虎却拒收礼物。 这天，唐伯虎出游，偶而见到和尚游街示众，他突然来了兴致，便拦住差役，要 来笔墨，在和尚的木枷上写了首打油诗： “皂隶官差去采茶，只要纹银不肯赊；县里捉来三十板，方盘托出大西瓜。” 县官听说，便审问和尚木枷上的诗是谁写的，回答道：“唐伯虎。”县官哈哈一 笑，便放了那和尚。 另一则笑话来自现代。话说在一个寒风刺骨，乌云漫天的月黑风高夜，在某个网 站的聊天室里，众多牛鬼蛇神戴着有色面具在神聊。可巧的是，这一屋子全是男 的，只有一位网友的妮称为女性。虽然我们谁都知道网络上的性别大多靠不住， 但就算是游戏吧，大家也玩得不亦乐乎。只见一屋子的男性霎那之间在那位所谓 的“妹妹”面前激起了表现欲。他们争先恐后，发掘自己的文学才华，一个个柔 情似水的表情，一句句七荤八素的动人诗句，还有一大堆让人听了耳热心跳的绵 绵情话。总之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把那位妹妹感动得泪流满面。眼看大功告 成，便有心急的仁兄开始向妹妹要照片，是仙女是恐龙，这时候该拉出来溜溜 了。那位妹妹见大伙盛情难却，迟疑了半天，终于说道，照片在自己的主页里， 有兴趣的朋友不妨前往一观。她还欲遮还羞地表示，自己的长相普普通通，不算 太好啦。但此时激动的心情早已冲晕迷茫的大脑，聊天室内顿时口哨声四起，大 伙雄纠纠气昂昂地直扑那位妹妹的主页而去。 那位妹妹的主页说实话做得是不错，可惜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自己的照片 放上去。她把照片放上去或者也没关系，可她千不该万不该还招呼别人来看。这 让人不禁想起一句古话：人贵有自知之明。看完照片后，刚才还满堂飞舞的诸位 大老爷们顿时就像泄气的皮球，变得鸦雀无声。聊天室刚才还像个菜市场，现在 就成了殡仪馆。大家“哦”“嗯”“啊”了几句，终于忍不住啦，纷纷挥手告别 而去。他们是那样地有失风度，连一句安慰妹妹的话都没有，只是摇头晃脑，叹 息声声。可怜的妹妹只落得泪眼盈盈。霎那之间，满屋子风卷残云，人群已作鸟 兽散。 妹妹正在大哭，却看见一位仁兄依然没走，还在脉脉含情地注视着自己。她不禁 油然而起温暖之意，看来普天之下，还是有识货的呀。妹妹本人可对自己的容貌 还是充满自信的。于是她期望地问道：“阁下看过了我的照片，为什么还不走 呢？”这位老兄呵呵一笑道：“我留下来，是因为我终于领悟到了网上的一个真 谛。你可知我是谁吗？我就是大名大名鼎鼎的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啊。”妹妹顿 时大晕，原来唐伯虎居然为了她而留下来单独陪她聊天！她情迷意乱一阵，终于 含羞问道：“那位唐兄领悟到的真谛又是什么呢？小女子才疏识浅，愿得闻清 音。”不知不觉间，她说话也开始文雅起来。唐伯虎长叹一声，吟道：“问世间 网为何物，只望见恐龙飞舞。”

这两则故事看起来情趣有些低俗，不能登大雅之堂，但奇怪的是，这却可能是标 准的老百姓心目中的唐伯虎，类似的笑话可谓层出不穷。对于传统的士大夫而 言，唐伯虎之所以成为偶像式的人物，在于其狂傲的气质，惊人的才气，乃至穷 途一生的遭遇。他们从他的身上，可以寻找到心灵的寄托。但民间的唐伯虎却是 好色的、粗俗的，能够运用他的聪明来解决各种实际问题的。如果按照传统的观 点，这两种唐伯虎形象的高下当然立判。但问题在于，我们无法轻易地将民间传 说中的唐伯虎剥离，因为我们谁也不敢轻易肯定，唐伯虎是这样一种人，或者不 是这样一种人。我们只能说，唐伯虎大概具备了类似的个性，才会给人以想像的 空间。否则别人为什么不把这种笑话加到沈周或文征明身上？事实上，即使在士 大夫的笔记中，我们也能找到类似的记载：

吴郡一僧，以犯奸事发，架号通衢，伯虎戏对僧吟曰：“精光顶上着紫光，顶有 情人，受一无情棒；出家人反做在家人，小和尚连累大和尚。”一时间无不绝 倒。（《风流逸响》） 伯虎与客出游，见一果园茂甚，乃戏踰垣盗果，忽堕厕中，诸客从墙外伺之，寂 如也。客私谓伯虎且已饱啖矣。一客少年曰：“吾辈盍往从之。”遂先诸客踰 垣，亦堕厕中，见伯虎蹲踞其右曰：“君亦来享此耶？幸勿言，当与诸君共 之。”少顷，客相继踰垣，俱仆厕中，伯虎相顾大笑，其狂诞如此。（《锡山孙 寄生谈》）

如果再联系到明末士风的颓丧，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即前面所引笑话 中的唐伯虎，无疑跟历史上的唐伯虎是有联系的。士大夫的评述和民间传说中的 记载，雅俗的区分超过实质的区别。当然，到了通俗文化日异发达的今天，唐伯 虎的声名已明显超过了他的诗名、画名。他虽然以才子立世，但他的名声却大大 超过了一些才气不逊色于他的士人，比如他的知交好友文征明。所以从这个角度 来说，唐伯虎的个性才是他为后世留下的最知名的遗产。而这种个性，也不仅是 如一般评论家所列举的那几种品格。比如狂傲，徐渭未尝不狂傲；比如风流，历 史上本色当行的多了；又如淡泊功名，唐伯虎的好友张灵比他彻底得多，而且也 同样才华出众，但别人只会在提到唐伯虎、祝枝山时才会稍带提及。至于论到书 画，唐伯虎在中国古代可算是第一流的作者，但还称不上是殿堂级人物。而他的 诗文地位就更低了。后来将他的诗文荟集刻印的何大成（明朝万历年间的一个苏 州人）故意说过这样的反语：“伯虎小词，率多浮薄伤雅；且不足供覆瓿，奈何 灾木邪？”可见当时有不少人认为伯虎的诗文甚至连出版都会灾及枣木。现在有 不少人喜欢将唐伯虎跟苏东坡相提而论，但其实这两者之间的差距是很明显的。 两人虽然都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才子，但苏东坡的才气无疑比唐伯虎高出不少。 在士大夫的心目中，苏东坡简直是神的化身，在他的身上，几乎找不出任何缺 点。诗、词、散文、书法、绘画，他样样都是大家。说政治头头是道，讲佛道也 能口舌生花。居庙堂之高，则忧天下；处江湖之远，则与民同乐。他是老百姓、 士大夫甚至皇帝老子都普通推崇的人物。他也能在歌筵中风流快活，但并不影响 他的上书议政；他也能在穷荒之地细数烟花，但不坠其青云之志。如此惊世绝艳 之才，无怪乎连孝宗皇帝在追赠其为太师的圣旨中也感慨道：“朕三复遗编，久 钦高躅。王佐之才可大用，恨不同时。君子之道暗而彰，是以论世。” 但我们如果略微分析苏东坡与唐伯虎的差别，则可发现，苏东坡的形象主要是由 文人创造的，而唐伯虎却来源于传说。我们今日说起唐伯虎，仍然如邻家男孩般 亲切；而谈论苏东坡，却已经是闭门读书式的玄谈。我们可以随意将唐伯虎作市 井式的发挥而不必担心遭人忌骂，但如若有人用同样的口吻提及东坡，他恐怕随 时可能惹上一顿官司。同样是才子，但苏东坡展示的是中国文化中雅的一面，虽 然他身上也具有天生的平等的性格；而唐伯虎则给我们以俚俗的印象，纵使他也 曾经在数千才人中拔得头筹。最能够说明他在当今市民中的形象的，莫过于香港 明星周星驰主演的电影《唐伯虎点秋香》。以传统研究者的角度看，这部片子粗 制滥造，毫无史实根据，但却拥有无数狂热拥护者，特别对于青少年来说，周星 驰简直就是唐伯虎的化身。而最令一些传统文化的喜好者跌破眼镜的是，像下面 这样一段离经叛道的唐伯虎自述竟成为年青人的最爱：

“小人本住在苏州的城边，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乐无边。谁知那唐伯虎，他蛮 横不留情，勾结官府目无天，占我大屋夺我田。我爷爷跟他来翻脸，惨被他一棍 来打扁，我奶奶骂他欺骗善民，反被他捉进了唐府，强奸了一百遍，一百遍，最 后她悬梁自尽遗恨人间。他还将我父子，逐出了家园，流落到江边。我为求养老 爹，只有独自行乞在庙前。谁知那唐伯虎，他实在太阴险，知道此情形，竟派人 来暗算，把我父子狂殴在市前，小人身壮健，残命得留存，可怜老父他魂归天！ 此恨更难填。为求葬老爹，唯有卖身为奴自作贱，一面勤赚钱，一面读书篇，发 誓把功名显，手刃仇人意志坚！从此唐寅诗集伴身边，我铭记此仇不共戴 天！！！”

在旧时的读书人中，唐伯虎的知名度不可谓不高，但他的流传从一开始就带有明 显的世俗成分。世俗的东西通常都被看作是不能登大雅之堂，但实际上这种文化 的生命力却极其惊人。在不同的朝代，它在热爱它的民众心目中像野草一样地汹 涌生长，漫延开去，无边无际。冯梦龙的《唐解元一笑姻缘》首发其端，旧时的 一部《四杰传》更是风靡民间，评弹“三笑姻缘”则传遍大江南北。唐伯虎已经 从一个历史中的人物，一转而成为传说中的人物。唐伯虎的风流荒唐形象正是因 为这些民间作品的传播而深深地印在民众的心中。 如果我们细细追述历史，当然可以纠正民间传说中一些比较勉强的说法。比如唐 伯虎到处花天酒地，好像从不缺钱，其实他的家境也只是小康，中年后更是限入 困厄。又如都说他有九个老婆，其实只是因为他的第三个妻子俗称九娘。又如坊 间艳称的唐伯虎点秋香之说，本属子虚乌有。如果说苏东坡的神话是被士大夫的 热爱和崇敬堆积起来的，那么唐伯虎的传说则带有更多市井细民的热情和理想， 当然，也有粗俗和色情。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称赞苏东坡的名声并非仅仅来 源于其才华，还源于其身上的那种堂堂正气。对于唐伯虎来说，其名声同样也逸 出才华之外，但是其身上带有的，却不是士大夫推崇的那种浩然而伟大的气质， 而带有朴实、亲切的特性，有些时候甚至喜欢耍一些小聪明。唐伯虎和苏东坡都 是幽默之人，但我们无法说清楚哪一种幽默的层次更遭人喜欢一些，林语堂本人 显然更为推崇苏东坡，他认为一个人文章的精神风格能够映衬他的人品。这话当 然说得没错，但问题在于，我们无法认定哪一种文章的精神风格是永远值得屹立 不倒的，正如林语堂自己，也常常会被讥为只谈幽默回避政治的滑头人物，他推 崇苏东坡的那种凛然的正气，那种真纯的精神风骨，然而一般的老百姓却可能会 对此敬而远之。因为他们从唐寅的身上可以发现自己，正如林语堂肯定在苏东坡 身上发现了自己。林语堂推崇苏东坡为具有现代精神的古人，但唐伯虎又何尝不 是。风流潇洒的唐伯虎与穷困潦倒的唐伯虎，孰是孰非？观其《伯虎自赞》中言 道：“我问你是谁，你原来是我，我本不认你，你却要认我。噫！我少不得你， 你却少得我。你我百年后，有你没有我。”这是灵与肉的对话，或者是两个自我 的对话。唐伯虎还曾自称“风魔解元”，在我看来，这其中亦含有潇洒和无奈的 双重意味。因此如果有谁想对唐伯虎妄下断语的话，那么不妨学习伯虎，先扪心 自问一下自己是谁。

中文星空 首页 在线电影